曼城

当最后一名从庆典中归来的曼城球迷从阿塔图尔克奥林匹克体育场返回伊斯坦布尔市中心时，已是当地时间凌晨5时30分，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位于“世界十字路口”的伊斯坦布尔，这座横跨欧亚大陆的城市，这座集活力、迷人、辉煌和混乱于一身的城市，即将在又一个黎明中苏醒。

当地的男子和男孩们，正在鱼贯穿过加拉塔桥，开启他们与平常无异的一天。加拉塔桥，是连接贝奥格鲁居民区和伊斯坦布尔老城的标志性桥梁。

世事变幻，这座城市见证了多个王权的兴衰起落。从希腊帝国时期的拜占庭，到东罗马帝国时期的君士坦丁堡，再到近代以降的伊斯坦布尔，概是如此。

拿破仑有句名言:“谁占领了君士坦丁堡，谁就应该统治世界。”当然，在这里登上欧洲之巅的曼城，尚未完成征服世界的宏愿。上周末，这座奇迹应许的城市，见证了蓝月王朝登基的历史性时刻。凭借罗德里在下半场的一锤定音，曼城击败国际米兰，英格兰冠军，在此刻正式加冕欧陆霸主。瓜迪奥拉也再一次地，解锁了三冠王的史诗成就。

曼城的成功让我们不禁再次反思：尽管瓜迪奥拉的智慧和球员们的才华无法忽视，但这支球队的各项荣誉，很大程度上建立在阿布扎比的财富和野心之上。而对酋长们来说，这项运动似乎更像是一种外交工具，一种为达特殊目的的手段。

从未有过的漫长的赛季，在此刻终于画上了句号。去年8月5日，英超联赛就急不可耐地揭开了新赛季的大幕，一周后，意甲联赛也战火重燃。欧冠小组赛在9月6日打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早，直到6月11日，才在“欧洲世界的尽头”宣告落幕。冬季世界杯的缘故，让2022-23赛季在首尾两端都被延长了。

刚刚攀上欧洲之巅的蓝月军团将士们，在去年7月11日就开始了季前集结，历经整整11个月，才结束了这一看似永无止境的赛季。然而，就在未来一周，他们中的某些人，还要奔赴各自的国家队。随后，在“或许是史上最短暂”的休赛期后，就前往远东参加季前赛，还有将在希腊举办的欧洲超级杯和在沙特阿拉伯举办的世俱杯。明年1月，等待他们的将是非洲杯和亚洲杯。明年夏天，几乎同步进行的欧洲杯和美洲杯，又将占据届时足球世界议程的中心。

世界球员工会（FIFPro），与瓜迪奥拉和克洛普一道，早就抱怨过密集赛程对球员的伤害。然而，他们对球员福利的深切担忧，早已被淹没在了各大俱乐部、国家足协和国际足联对利益的狂热追求中，宛如一滴水流进撒哈拉沙漠，甚至留不下一丝一毫痕迹。

对于球迷们而言，无论是在看台上、记者席上、家中沙发上观看比赛，还是在世界另一端的酒吧里或熬至深夜、或早起得离谱地观看比赛，都已经令人身心俱疲。但这就是现代足球，尤其是欧洲足球无所不在的本质。我们在消费它，它也在折磨我们。

足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霸道方式，闯进我们的生活，瓜分我们的时间。当我们不看比赛时，我们可能仍被转会市场的各种流言蜚语所吞噬，或者消化着五年前根本不存在的那种战术或数据分析，再或者为游戏中的梦幻阵容而烦恼、为我们一无所知的球队和联赛下注、和网上不喜欢我们“主队”的球迷争吵。

至于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仿佛已经是发生在上一个时代那般模糊的记忆。简单回顾一下，首先是东道主卡塔尔在揭幕战中表现惨淡，被厄瓜多尔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其次是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召开了一场“灾难性的”新闻发布会，都给人们留下了“这会是一届糟糕的世界杯”的印象。但是，感谢贡献精彩发挥的沙特阿拉伯、日本和摩洛哥，拯救了一届乏味的赛事。然后，冬季乐章的高潮奏响，阿根廷队先声夺人，姆巴佩上演了世界杯决赛史上个人英雄主义最浓厚的一幕，蒙铁尔在点球大战最后一罚杀死比赛，梅西终于圆满了绵延十六个春秋的大力神杯夙愿。

扣人心弦的世界杯落幕后方才48小时，英格兰联赛杯便迫不及待地复赛。6天后，英超圣诞快车如约而至。对于我们许多亲历卡塔尔现场的人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奇怪的经历：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世界杯，就被拉回了常规的足球世界。缺乏灵魂和实感的世界杯，很快就变成了一场狂热的梦。

回想起赛季开始的前几个月，赛场外的故事一直在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巴萨似乎每天都在努力说服西甲的财务审计员允许他们注册新援；一年前率领切尔西再夺欧冠的图赫尔，在一年合被新老板解雇；C罗接受摩根专访时与曼联公然决裂；英国足球因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的去世而陷入停滞；印尼体育场的可怕悲剧，在混乱的踩踏事件中带走了135条鲜活的生命。

最近几个月同样如此：巴萨的内格雷拉案，尤文的财务造假案，曼城违反英超联赛财务规定的115项指控。

而从这些案件中，你感觉监管当局变得强硬了，但时间会证明一切。越来越多的人认为，类似的严格监管对俱乐部几乎没有任何影响，这些俱乐部的势力，已经膨胀到难以控制。

欧洲足球正面临着一场灵魂之战。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对手不是那些历史悠久的传统俱乐部，也不是近来斥巨资引入C罗、本泽马，渴望挑战欧洲足球霸主地位的沙特联赛。

这是一场“old money”和“new money”之间的文化战争，是传统俱乐部与国有或受国家资本影响的俱乐部之间的战争，后者的背后老板，似乎总是容易表现出贪婪利己的一面，以及对比赛本身的漠视，而联赛和俱乐部则在这样的环境下背离初心，越走越远。

作为一名足球作家，我可以选择忽略这些问题，引用一位著名的体育编辑的话，“足球比赛是一帮穿球鞋的男人，而不是穿西装的男人的游戏。”或许是我过虑了，太关注这些问题，以至于分散了本该放在足球本身上的注意力。

任何一位深切关注足球运动的人，都理应为当前欧冠联赛中几乎不复存在的公平竞争而感到担忧，如此多的权力和财富，都集中在少数几个联赛中的少数俱乐部手中。任何关心足球运动的人都应该关注如下两个问题：

一、国家控股，已经成为非传统豪门参与顶层竞争的唯一途径；

二、国有俱乐部，从一开始就是被允许的。

然而，尽管有这些纠结和令人担忧的趋势，足球仍然像这个星球上的其他东西一样吸引着我们。国际足联声称有15亿人观看了去年12月的世界杯决赛，当梅西大战姆巴佩的终极对决走向戏剧性的结局时，球迷们全神贯注，双目圆瞪，忍不住地身体前倾。

当梅西终于凭借世界杯加冕无上荣耀时，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阿根廷天王多年的修炼和苦旅，终于以一尊大力神杯而宣告圆满。我们叹服于半决赛为胡利安-阿尔瓦雷斯献上助攻之前，梅西对克罗地亚后卫格瓦迪奥尔的反复“折磨”，我们也感动于这位宛若天神的足球运动员，也有凡人一面的真情流露。当蒙铁尔的射门触及球网的那一刻，这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世界杯决赛，终于分出了胜负。作为胜利者，梅西双膝跪地，仿佛在迎接来自天神的洗礼。来自梦想的光芒，终于划破了现实的长夜。

归根结底，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力量，推动着体育运动的进步，并吸引着无数的拥趸为之痴狂。

因此，曼城的崛起，可能会一些人心生反感——尤其是某些评论员冠之以“童话”之名时，感觉好像说的是，改变俱乐部命运的，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曼彻斯特好男孩，而不是一个被国际特赦组织描述为“足球界最厚颜无耻的企图之一，通过足球的魅力来‘洗白’一个国家严重玷污的形象”。

但即使是这支“带着原罪”的球队，在天才教练的悉心调教下，他们成了一台无比精密的赢球机器，比英超历史上任何一支伟大的球队都更接近完美，这依然反映了人类追求伟大的基本品质。

纵观阵容，许多曼城球员的经历，都在诉说着“伟大来之不易”的道理：埃德森在15岁的时候，因为难以找到一家接纳自己的俱乐部而一度考虑放弃足球；斯通斯，一度因为发展陷入停滞，在青年队多滞留了整整一年；内森-阿克，被切尔西租借多年，并在伯恩茅斯遭受降级；京多安，他的职业生涯，始终都笼罩在严重的背部和膝盖伤病的阴影下；甚至，如今风光无限的哈兰德，此前也经历过在布林、莫尔德和萨尔茨堡摸爬滚打的黯淡岁月。还有德布劳内，在切尔西郁郁寡欢的他，离开蓝桥后在不来梅和沃尔夫斯堡重启了职业生涯；格拉利什，在维拉崭露头角之前，也经历了时间不短的苦日子。现在，贵为“亿元先生”的曼城10号，终于开始兑现天赋，开始像人们期望中的模样靠拢。

赛后接受英国电信体育采访时，格拉利什强忍着泪水。“我今天踢得糟透了，但我不在乎，”他扯着嘶哑的喉咙说，“这是你一生努力的目标。我太高兴了，伙计。你想想所有帮助过你的人，我看到了我的家人，这让我很激动。任何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多么顾家的人，我是多么热爱足球，它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然后是瓜迪奥拉，尽管他才华横溢，在此期间赢得了众多奖杯，但他已经12年未曾染指欧冠冠军，这招致了外界对其过度思考甚至“战术幼稚”的指责。在伊斯坦布尔夜空下，当终场哨声终于响起时，瓜迪奥拉如释重负——终于，他再次与大耳朵杯再续前缘。

在比赛末段，面对蓝黑军团的疯狂反扑，曼城门前一度风声鹤唳，是鲁本-迪亚斯和埃德森，用一次又一次关键的防守，帮助瓜迪奥拉的球队守住了清白之身。依照曼城的高标准来说，他们在决赛90分钟的表现，实在是糟糕透了。在比赛中段，他们出现了太多的传球失误。

但官方统计数据显示，曼城传球成功率为87%，514脚传球中448脚到位。在那段时间里，国米坚韧而极具纪律性的钢铁防线，给曼城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很显然，他们不能像面对其他对手一般，轻松地打穿这条防线。

比赛读秒阶段，戈森斯前点甩头攻门，埃德森奋力将球托出。随后，主裁判鸣响终场哨，一些曼城球员激动跪地，另一些则向着中场狂奔庆祝。在半决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沉银河战舰后，曼城在决赛的取胜过程之艰难，着实出乎一些权威人士的想象。像这样一支伟大的球队，通常会被描述为享受光荣的过程。但是本赛季的情况并非如此，曼城球员们最后的情绪和疲惫的反应，告诉了你这一点。

赶赴伊斯坦布尔的许多曼城球迷，20多年来始终不离不弃。1998-99赛季，当曼城坠入第三级别联赛上，他们站在老林肯和约克球场破旧的看台上，和现在并无二致。只是当时，他们鲜少露出笑容，更多时候只能沮丧地目睹球队陷入新的低谷。整整35年，他们的主队没有赢得一座奖杯。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头十年，曼彻斯特的足球版图是一片鲜红。红魔主宰了一切，蓝月亮则在一轮又一轮的月落日升中，边尝着足球世界的人生百味。

曾经存在着这样一种观点，即使是财力如曼苏尔，也无法将曼城变成冠军球队，更遑论如今它已成了欧洲霸主。曼城被中东资本收购的初期，弗格森曾被问道，是否能够想象“吵闹的邻居”成为曼市德比中更被看好的一方，老爵爷当时的回答是：“在我有生之年，不可能。”

鉴于曼城球迷此前长期受苦的事实，没有人会嫉妒曼城如今的成功。但当前足球世界的问题是，一些球队和其他球队之间的财政鸿沟已经无法逾越，而欧足联的财政公平法案永远只会加剧这些不平等。

正如俱乐部的国家所有权背景是不合理的，过去几十年足球的财富分配方式也是不合理的，两者都是这项运动管理不善的症状，强者恒强，大俱乐部不断将追求财富置于一切之上，永远不会停下来，甚至不需要担心钱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在曼城队史首捧大耳朵杯和阿根廷继1986年后再夺世界杯之余，本赛季还见证了那不勒斯捧起了“后马拉多纳时代”的首座联赛冠军，以及在英超元年降级的卢顿时隔31年重返顶级舞台，还有成军于1972年的海登海姆即将于下赛季首次征战德甲。

或者换种说法，2022-23赛季开始于去年7月31日？那是英格兰女足首次赢得女足欧洲杯的日子。很难说，毕竟在时间的长河中，想要标注一个精确的节点，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在伊斯坦布尔，欧罗巴的终点和亚细亚的起点，一家由中东人拥有的英国俱乐部终于实现了自己的雄心壮志，赢得了欧洲足球运动的最高奖项。一个新的足球帝国？用拿破仑的话来说，在君士坦丁堡获胜的俱乐部，现在已经掌握了征服足球世界的钥匙。

欧冠奖杯，被刻上了一个属于后起之秀的名字。对于瓜迪奥拉、他的球员、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和那些长期以来一直渴望球队取得成功的球迷来说，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在这个传统强队空前排挤新势力的时代，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但不得不说，曼城作为历史上第一个拥有国家资本背景的欧冠冠军，已将足球这项运动本身，推向了十字路口。

足球比赛的质量从未像现在这样高过，但所有的地缘政治纠葛，也会让人不禁思索，这项运动的未来到底在哪里。查尔斯-狄更斯写于1859年的那句名言，用来描述如今的足球世界，竟也是无比的贴切：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